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!手机版

得力小说 > 女频言情 > 金粉世家全局

金粉世家全局

张恨水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?燕西到了落花胡同,已是日落西山。因在院子里散步,顺脚就走到冷宅这边来。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,一见燕西来了,都站立起来。燕西道:“这个时候了,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?”冷太太道:“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,就忙了一点。况且他又爱喝两杯,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。”韩妈看见燕西来了,早给他端一张藤椅,让他坐下。燕西一看清秋,今天改梳了一条松辫,穿着白纱短褂,映出里面水红色衬衫。她手上执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看那背影,越发楚楚有致。恰好冷太太有事,偶然走了。燕西望着她微微一笑,轻轻地说道:“这会子怎样忽然改装来了?”清秋将口咬着团扇边,只对燕西看了一眼,没说什么。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没事吗?一块去看...

主角:金荣佩芳   更新:2024-12-31 14:32:00

继续看书
分享到:

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

男女主角分别是金荣佩芳的女频言情小说《金粉世家全局》,由网络作家“张恨水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?燕西到了落花胡同,已是日落西山。因在院子里散步,顺脚就走到冷宅这边来。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,一见燕西来了,都站立起来。燕西道:“这个时候了,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?”冷太太道:“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,就忙了一点。况且他又爱喝两杯,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。”韩妈看见燕西来了,早给他端一张藤椅,让他坐下。燕西一看清秋,今天改梳了一条松辫,穿着白纱短褂,映出里面水红色衬衫。她手上执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看那背影,越发楚楚有致。恰好冷太太有事,偶然走了。燕西望着她微微一笑,轻轻地说道:“这会子怎样忽然改装来了?”清秋将口咬着团扇边,只对燕西看了一眼,没说什么。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没事吗?一块去看...

《金粉世家全局》精彩片段


?燕西到了落花胡同,已是日落西山。因在院子里散步,顺脚就走到冷宅这边来。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,一见燕西来了,都站立起来。燕西道:“这个时候了,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?”冷太太道:“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,就忙了一点。况且他又爱喝两杯,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。”韩妈看见燕西来了,早给他端一张藤椅,让他坐下。燕西一看清秋,今天改梳了一条松辫,穿着白纱短褂,映出里面水红色衬衫。她手上执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看那背影,越发楚楚有致。恰好冷太太有事,偶然走了。燕西望着她微微一笑,轻轻地说道:“这会子怎样忽然改装来了?”清秋将口咬着团扇边,只对燕西看了一眼,没说什么。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没事吗?一块去看露天电影,好不好?”清秋对上面屋里一望,见母亲还没有出来,笑道:“你请我母亲,我就去。”燕西道:“老人家是不爱看电影的,不要请罢。”清秋道:“没有的话,你就说不愿请她就是了。但是你不请她,我不好对她说。”燕西道:“我有个主意,我就说有张电影票,自己不能去,转送给你。那末,你就可以一个人去了。你先去,回头我们在电影院屋顶上相逢,你看好不好?”清秋道:“我不做那样鬼鬼祟祟的事,瞒着母亲去。”燕西还要说时,冷太太又已出来了。燕西道:“伯母要看电影吗?”冷太太笑道:“戏倒罢了,电影是不爱看。因为那影子一闪一闪的,闪得人眼花,我实在不大喜欢。”燕西道: “我这里有一张电影票,是今天晚上的,今天晚上不去,就过了期了。我自己既不能去,放在家里,也是白扔了。我倒想做一个顺水人情,请伯母去,偏是伯母又不爱看电影。”冷太太笑道:“没有扔掉的道理,请你送给我,我自有用处。”于是笑着对清秋道:“你拿去看,好不好?”清秋道:“我一个人,不去。”冷太太道:“那什么要紧,一个人去玩,多着呢。”燕西道:“可以去,到了散场的时候,我叫汽车去接密斯冷,好不好?”冷太太道:“不用得,雇车回来就是了。”燕西说着,便走过自己那边去,把自己买的电影票本子,撕了一张,拿了过来,就交给清秋道:“可惜我只有一张,若有两张,连伯母也可以请的了。”清秋用扇子托着那张票,微笑了一笑。燕西道:“今天的片子很好,你去,准没有错。他们是九点钟开演,现在还只七点多钟,吃完饭去,那是刚刚好的了。”冷太太道: “既然这样,我们就快点吃饭罢,别耽误了你。”燕西再说几句闲话,也就走开。
这里清秋吃了晚饭,从从容容地换了衣服,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电影院来。燕西是比她性子更急,回家之后,早就坐了汽车先到电影院来。这个时候,夕阳西下,暑气初收,屋顶花园上各种盆景新洒了一遍水,绿叶油油,倒也有一阵清香,燕西在后面高台上,拣了一个座位坐下,沏了一壶茶,临风品茗,静静地等着清秋。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清秋果然走上屋顶来。她只刚上扶梯,转身一望,燕西就连忙招手道:“这里这里!”清秋走过来,在燕西对面坐了,笑道:“这还没有几个人,早着啦。”燕西道:“我们原不在乎看电影,找这一个地方谈谈罢了。”说时,燕西斟了一杯茶,放在清秋面前,又把碟子里的陈皮梅剥开两小包,送了过来。清秋笑道:“为什么这样客气?”燕西道:“现在我们还是两家,为尊重女权起见,当然我要客气些。将来你到了舍下,你要不客气,就由着你罢。或者有点小事,我要相烦的时候,我也不会客气的。”清秋端起杯子,缓缓地呷着茶,望着燕西微笑了一笑。燕西道:“笑什么?我这话不对吗?”清秋笑道:“对是对,可惜你这话说得太早了。听你这话,倒似乎预备管我似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我的意思,是谁也不要管谁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不是说了吗?你几个哥哥都有些怕嫂嫂。”燕西笑道:“据你这样说,我是应该学我哥哥的了?”清秋道:“我也没有叫你学哥哥,是你自己这样告诉我的,那个意思就是兄弟之间,并不会有什么分别。”燕西笑道:“象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,我真说你不赢,我不和你谈这个了。我问你,今天为什么改梳着辫子?”清秋道:“因为洗了头,梳辫子好晾头发。你真爱管闲事。”燕西道:“似乎没有几天你洗了头似的,怎样又洗头?”清秋道:“这样的热天,头上昼夜地出汗,还能隔好几天吗?”燕西笑道:“说起这件事,我倒很替你为难起来。”清秋道:“你怎样为难呢?我倒要请教。”燕西笑道:“若为着美丽起见,你这一头漆黑的头发,越发可以把皮肤又嫩又白衬托出来,于是我主张你保留。若要说到你几天洗一回,热天里又受热,我就主张你剪掉!”清秋道:“你也主张我剪掉吗?”燕西笑道:“我不能说绝对主张剪掉,觉得保留也好,不保留也好。”清秋道: “你这是什么菩萨话?哪有两边好的?”燕西道:“那个理由,我已经先说了,怎样是菩萨话呢?”清秋道:“你以为剪发不好看吗?”燕西道:“剪发也有剪得好看的,也有剪得不好看的。”清秋笑道:“听你这话音,大概我是剪了不好看。”燕西道:“我可不是那样说,我以为你若是剪了,就很可惜的。”清秋道:“这有什么可惜哩?又不是丢了什么东西。”燕西笑道:“又乌又长又细含有自然之美的东西,积一二十年的工夫,才保留到这个样子。现在一剪刀把它断了,怎样不可惜呢?”清秋道:“据你这样说,也不过好看而已。好看不是给自己看的,是给人家看的。剪了头发,可是给自己便利不少。”燕西道:“你果然要剪,我也赞成。但是你母亲对于这事,怕不能答应吧?”清秋道:“也许对她说了,她会答应的。我真要剪,她不答应也不成。”燕西道:“在这上头,我要看看你的毅力怎样了?你这回事做成了功,我们的事,就可公开地对你母亲说。”清秋道:“你放心,我这方面不成问题。还是要你先回去,通过你那个大家庭。”燕西道:“我那方面,不成问题。只要你母亲答应了,我就可以对我父亲说明。”清秋道:“我说我这方面不成问题,你说你那方面也不成问题。大家都不成问题,就是这样按住不说,就过去了吗?”燕西笑道:“你还有许久毕业?”清秋道:“还有两个学期。”燕西道:“我的意思,是让你毕业了,再把我们的问题解决。若是说早了,我就不便在落花胡同住,要搬回家去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原来你是这一个计划。但是我在高中毕了业,我还打算进大学本科啦,日子还远着呢。”燕西道:“你还要大学毕业作什么?象咱们家里,还指望着你毕业以后,去当一个教授,挣个百十块钱一月吗?那自然不必。若说求学问,我五姐六姐,都是留学回来的,四姐还在日本呢,也没看见她们做了什么大事业。还不是象我一样,不是在家里玩,就是在外头玩,空有一肚子书,能作什么用呢?”清秋道:“照你这样说法,读书是没用的了,无论是谁,也应该从小玩到老。可是这样玩法,要象你家里那样有钱才可以。若是大家都由你这一句话做去,那末,世界上的事,都没有人做了,要吃饭没人种田,要穿衣没人织布,那成个什么世界呢?”燕西道:“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。我不是说世界上人都应该玩,不过有一班女子她无非只要主持家政,管理油盐柴米小事,何必费上许多金钱,去研究那高深的学问?”清秋笑道:“据你这样说,我不必求高深的学问,将来也是管理油盐柴米小事的角色。”燕西道:“我的话,算说错了,成不成?我的意思,原不在此,因话答话,就说到读书这个问题上去了。你老钉着这一句话问我,我就越说越僵了。”清秋见燕西宣告失败,笑了一笑,也就没有往下追着问。
这时,天色已渐渐地昏黑了,天上的亮星,东一颗,西一颗,缓缓地冒了出来。看电影的人也就纷至沓来,客座位上,男男女女,都坐满了。忽然一阵很浓厚的香味,直扑将过来。接上有人叫了一声燕西,回头看时,乃是乌二小姐穿着袒背露胸的西服,正站在椅子旁边。燕西连忙站起,她已伸过手来,燕西只得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们好久不会。”乌二小姐道:“你就是一个人吗?”燕西道:“还有一位朋友。”便给清秋介绍道:“还有这位密斯冷。”清秋听说,也就站起来和乌二小姐点头。燕西道:“密斯乌和谁来的?”乌二小姐道:“原约了一位朋友在这里相会,可是他并没有来。”燕西身边,正有一个空位子,乌二小姐就毫不客气地挨着身子坐下了。燕西心里虽然十二分不愿意,但是既不能叫她不坐,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和清秋一块儿走开,只得默默地坐着等电影开映。乌二小姐向来没有听见说燕西有姓冷的密友,自然也没有加以注意,她却没有料到在这里坐着,阻碍人家的情话。不多大一会儿,电影已开映了。燕西和清秋谈电影上的情节,越谈越亲热,一到了后来,两个人真成了耳鬓厮磨,就到了一块去说话,把身边有位乌二小姐,两个人都忘记了。这时乌二小姐看到他两人这种情形,就恍然大悟。坐在一旁,且不去惊动他,让他二人绵绵情话。过了一会,电影休息,四周电灯一亮,乌二小姐这才和他们说话。因问清秋道:“冷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?”清秋笑道:“可笑得很,还在高中呢。”乌二小姐道:“府上现住在什么地方?到学校去上课,不大远吗?”清秋道:“不远,舍下就住在落花胡同,只有一点儿路。”乌二小姐一想,这落花胡同的地名,耳朵里好象很熟,怎样她住在那里?燕西听到清秋说出地名来,就对她望了一望,好象很诧异似的。清秋见燕西如此,脸色也就动了一动。偏是乌二小姐对这事是留了心的,见他二人目挑眉语,越发奇怪。当时放在心里,且不作声,只装并没有注意。一直到电影散场,乌二小姐先下楼去了。燕西对清秋道:“门口乱七八糟的全是车子,雇车也不好雇,就同坐我的车回去罢。”说着一路下楼,只见那花枝招展的女宾,衣服华丽的男宾,上汽车的上汽车,上马车的上马车,差不多的,也有一辆人力包车。自己也是这样风度翩翩的,当街雇起车子来,未免相形见绌,因此不知不觉地就和燕西一路坐上车去。车子先到了冷家门口,就停了。韩妈出来开门,见清秋是和燕西同车来的,没有作声,就引清秋进去。
这个时候,冷太太还在院子里乘凉,见清秋进来,便问道:“你是坐人家汽车回来的吗?”清秋只哼着答应了一声,却进房更换衣服去了。冷太太见她许久没有出来,使喊道: “这样热天,在屋里呆着做什么?还不出来乘凉。”清秋道:“电影看得头晕,我要睡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外面有竹床,就是要睡,也可以到外面来睡,为什么在里面睡?”清秋被母亲再三地催促,只得到外面来。冷太太先是和她说些闲话,后来便问她今天是什么电影?好看吗?清秋道:“片子倒也不坏,是一张家庭片子,大意是叫人家家庭要和睦。”冷太太道:“不用提,这一定是一男一女,先捣乱了一阵子,后来就结婚。”清秋道:“大概是这样吧。”冷太太道:“我就讨厌那外国电影,动不动就抱着头亲嘴。”清秋笑道:“那是外国的风俗如此,有什么可怪的?”冷太太道:“那也罢了,为什么到了后来,总是结婚?”清秋道:“这一层倒让你老人家批评得对了。但是据演电影的人说,若是不结婚,就没有人来看。”冷太太道:“难道咱们中国人,也欢喜看这种结婚的事情吗?”清秋笑道: “结婚的事,也不见得张张片子有。就是有,也不过最后一幕才是。为了那一点子,我们就全不看吗?”冷太太道:“这些新鲜玩意儿,我们年轻的时候,是没有的。就是有,我们上人,也不会让你去看。轮到你们,真是好福气,花花世界,任凭你们怎样玩。”清秋笑道: “看一看电影,怎么就算到了花花世界?而且也是你老人家叫我去的呀。”冷太太道:“不是我说你不该去,我是说只有你们才可以去呢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听你老人家说话,倒好象发牢骚似的。”冷太太道:“发什么牢骚呢?只要不焦吃,不焦穿,常让你出去玩玩,我也是愿意的。这又说到金家七少爷,难得他很看得起我们,送吃的送穿的,又替你舅舅找了一个事,这日子就过得宽余了。我看他那意思……”冷太太说到这里,说不下去了,清秋也不便接嘴。大家沉默着坐了一会,冷太太道:“这是你常对我说的,现在男女社交公开,男女一样地交朋友,所以我也望宽处看,男女交朋友,这也不算什么。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说到不过二字,又没有什么名词可以继续了,只是含糊着咳嗽了两声,将这话掩饰过去。清秋极力地挥着扇子,没有作声。冷太太也把手上的扇子拍着腿上的蚊子,啪啪地作响。大家又沉默一会子,清秋突然地对冷太太道:“妈!梳着辫子热死了。”冷太太不等她说完,便道: “明天你还梳头得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梳辫子热,梳头就不热了吗?”冷太太道:“那有什么办法呢?除非剃了头发当姑子去,那就不热了。”清秋道:“剪头发的,现在多着呢。要当姑子,才能剪头发吗?妈!我也剪了去,好不好?”冷太太道:“胡说!好好的头发,长在头上,碍你什么事?”清秋道:“我不是说了,热得很吗?”冷太太道:“从前的女人,都不剪头发,怎样地过了热天呢?”清秋笑道:“那是从前的人,不敢打破习惯,不晓得享这个福。现在有了这个便宜事,就落得占便宜的了。譬如从前走旱道没有火车,走水路没有轮船,那是多么不便利!现在有了火车,有了轮船,有不愿意坐的吗?”冷太太道:“那不过多花两钱,又不割掉身上一块肉,怎样能打譬呢?”清秋笑道:“这就算不能打譬,从前的男子,脑袋后面,都拖着一条辫子,怪不好受的。现在都剪了发,又便利又好看,这总是一个证据吧?”冷太太笑道:“你倒越说越有理。但是我以为女子剪发,总不大好看。”清秋道:“那是你老人家没有看惯,看惯了,就不觉得寒碜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真要剪,我也没法子,可仔细你舅舅要骂你。”清秋道:“我自己头上的头发,要剪就剪,要留就留,舅舅怎样管得着?”冷太太道:“你只要不怕他罗嗦,你就尽管去剪。”清秋道:“给他四两酒喝,那就天倒下来,他也不问了,怕他罗嗦什么?”冷太太道:“看你这话,是剪定了,好,就让你自己去剪,我不管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老人家可是说了不管,就别再问我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当真要剪吗?”清秋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冷太太道:“我先总没有听见你说过,怎样今天你看电影回来,突然提起这件事哩?”清秋道:“还不是我看见剪发的人多,想起了这件事。”冷太太道:“刚才你回家,他们的车子,早就在电影院门口等着你吗?”清秋和她母亲,好好地谈着剪发问题,不料突然又转到汽车上面去了。她心想,母亲对于这事,怎么一再地注意?她向来对于我和燕西的事,只是装着糊涂,并不过问,现在只管追究,这是什么用意?难道她老人家要变卦吗?就在她这样沉思之间,一刻儿工夫,并没有把这话答应出来。冷太太见她说话是默默的,越发有些疑心。当晚也没有说什么,各自归寝。
次日清晨起来,冷太太脸上,却有些不悦的颜色。她兄弟宋润卿口里衔着一支烟卷,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,就对冷太太道:“我手下现缺少两百块钱使用,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,那就好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二舅舅有了馆事以后,手上应该宽余些了,何至于还这样闹饥荒呢?”宋润卿道:“怎么着?这件事,你会忘了吗?南边老太太早就来信,说是今年秋天,做七十整寿,派我们出个二三百块啦。现在日子一步近一步,不能不先为设法。昨天是衙门里一个司长老太太的生日,大家凑份子,我为这事,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。不说二三百元吧,就是弄个数十元敷衍一下,我看都不能够。”冷太太道:“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。真是凑不出来的话,清秋还有几件首饰,可以拿出去换了,总可以凑上一点款子。”宋润卿道:“外甥姑娘她肯吗?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。我的意思,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,移挪个两百元,到了年冬,我再还他。”冷太太道:“人家帮我们的忙太多了,不好意思老去求人。况且他和我们非亲非故,老去找人,也不应该。”宋润卿道:“朋友互通有无,那也是很平常的事,有什么应该不应该?”冷太太道:“你要借钱,你到别处借去,不要问金家借。” 宋润卿看冷太太的颜色,似乎有些不然的样子,也就没有往下说。
这一天过去了,晚上韩妈送了几只空碟子到燕西那边去,原是燕西送点心过来的。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闲步,看见韩妈,便叫住她道:“忙什么?几只空碟子,放在你那里使用,也不要紧,何必一定送过来?”韩妈道:“就是你送这些东西,我们太太还不过意呢,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来?”燕西道:“你们小姐,今天一天也没看见出来,早出去了吗?”韩妈周围一望,然后低着声音说道:“娘儿俩呕气哩。”燕西道:“什么事呕气?为着昨夜回来晏了吗?”韩妈道:“哪是昨夜晚上说的事,今天不是为的那个。”因把宋润卿想借钱,冷太太不肯,要换清秋首饰的话,说了一遍。燕西笑了一笑,说道:“就是为这个事吗?那没有什么难的,明天就解决了。”到了次日,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,就叫金荣到银行里去支三百块钱,而且叮嘱三百块钱都要现洋。不到一个钟头,金荣已把三百块现洋取来。燕西便把韩妈叫过来,将那三百块钱一齐交给她,说道:“你对冷太太说,宋先生也曾提过,说是缺少两三百块钱用。我因为事多,把它忘了。这是三百块现洋,请你太太收下。”韩妈道: “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钱。这倒好,你先就拿出来了。”燕西道:“不要紧的,你只管请你太太收下,什么时候手边宽余,什么时候再还,我并不等候这款子用的。”韩妈见了这白花花的许多现洋,哪有不拿走的道理?便说道:“我拿去试试看,我们太太不受,我就再拿回来。”说着,她把两只手捧着三大包现洋,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,笑着向桌上一放,说道:“这东西真沉。”冷太太道: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韩妈笑道:“是现洋!”冷太太道:“你以为我这两天正在打钱的主意呢,你就说是钱来馋我吗?”韩妈道:“你不信,我打开来你看。”说着,便连忙透开一个纸包。一把没有捏住,纸漏了一个大窟窿,哗啦啦一声,撒了满桌子的洋钱。还有十几块钱,叮叮当当一阵响,滚到地下去。冷太太道: “嘿!真的!你是在哪里弄了许多钱来?”韩妈笑道:“我会变戏法儿,听说太太要用钱,我就变这些个钱来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不用说,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来的。”韩妈一面在地下捡钱,一面说道:“钱倒是金少爷的钱,可是舅老爷并没有过去借。”捡起钱来,韩妈又把撒开的一百元现洋,颠三倒四地数着。冷太太笑道:“你就这样没有见过钱,叫人见了笑话。这个人的手,实在是松,人家还没有和他借,他就先送来。我是收下来好呢?还是不收好呢?”韩妈道:“为什么不收下来?钱还会咬人的手吗?”冷太太拿着两包未打开的洋钱,掂了一掂,又把打开的数了一数,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钱我是收下了,你去对金少爷说,暂且和舅老爷说,只送来二百块。将来这个钱,由我去筹还他。”韩妈道:“就叫他不要对舅老爷说就是了,何必绕着弯子说?”冷太太道:“瞒着他倒不好。他没有钱,还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。”
冷太太收了这三百元现洋,自然痛快些,心里那一层积忧,倒解除了许多。清秋说道: “妈!现在手边下有钱了,我可以剪头发了吧?”冷太太道:“这孩子说话很奇怪,我有钱没钱,和你剪发有什么相干?”清秋笑道:“你老人家,不是因为没钱,老对我发愁吗?因为你老人家发愁,我怕剪了发,格外惹你生气,所以不敢下手。”冷太太道:“我早就说,我不管,还问什么呢?”韩妈道:“可不是!我听见金少爷说。他们一家人,都剪发的。” 清秋道:“我剪我的发,他家里人剪发不剪发,和我什么相干?”韩妈道:“我是这样说,现在太太小姐剪发的多着呢。”冷太太且不理她,对清秋道:“剪可是剪,别剪着那样秃头秃脑的,那也寒碜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老人家不是说不管吗?”冷太太道:“我管是不管,但是剪得同爷儿们似的,穿女人的衣服,不嫌不好看吗?”清秋道:“自然不会弄得那样子。东交民巷有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馆,他那里剪得很好。我好多同学,都是在那里剪的发。”说到这里,只听见外面有人笑道:“密斯冷,真阔呀,还要上东交民巷去剪发。”说着话,有两个女子走进来。


?进房来的是谁?乃是润之。润之看见他们在吃饭,因笑着说道:“怎么到这时候才吃饭?”凤举将筷子指着佩芳道:“等她等到这时候。”润之道:“大嫂清早上哪儿去了?” 佩芳笑道:“哪儿也没有去,我是赶着绣一片花叶子,让他稍为等一等。”润之眼看旁边一架花绷子,对佩芳笑道:“好好的,怎么想起弄这个?”佩芳道:“家庭美术研究社快要赛会了,你忘了吗?”润之道:“是呀,没有日子了。我是捡出几张旧的西洋画,拿去充充数就得了。你还赶着这一架花送去吗?”佩芳道:“我一点存货没有,非赶不可。”润之道: “至少也要三四样才行啦。你就是一样,不太少吗?”佩芳道:“惟其如此,所以我才赶办啦,我也只有赶出多少,是多少罢。”润之道:“你要赶不出来,我给你荐一个人帮忙。” 佩芳道:“谁?要条件吗?”润之摇头笑道:“用不着,用不着。”说时,用手对旁边站的小怜一指道:“我保荐她,你看怎么样?前次我看她和梅丽绣了一条手绢,绣得很好,并不露针脚。”佩芳道:“可倒是可以,除非教她接手绣我这架花,我另外绣一架别的。可是,不会露出两样子来吗?”润之笑道:“不会的。古言说得好,强将手下无弱兵。你绣得好,她也很不错,准赶得上哩。”小怜在旁一笑道:“六小姐好事不举荐我,这样很负责任的事,就举荐我了。”润之笑道:“你不要善于忘事吧?好事没有举荐过你吗?带你去做上等客,吃大菜,这是几时的事呀?而且……”说到这里,看见凤举在座,又笑道:“而且和我们一样的有面子哩。”凤举笑道:“你们吃了饭没事,就刁钻古怪地闹着玩,现在玩着索性闹到外面去了。仔细给人家说笑话。”佩芳将脸一红道:“你为小怜出去两回,笑话不笑话,你说了好多回了。这是我的人,笑话不笑话,与你没有关系,你管得着吗?”凤举用筷子点着佩芳笑道:“又是生气的样子。”佩芳也笑了说道:“不是我生气,好象你把这件事,老放在心里似的。事不干己,你何必多此一举呢?”凤举没有话说,自笑着吃他的饭。润之道:“大嫂,吃完了饭,到我那里先坐坐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说毕,自去了。佩芳吃完饭,赶着洗了手脸,又来绣花,凤举就戴着帽子,拿着手杖,仿佛要出去的样子,对佩芳道:“你真心无二用了。刚才润之特意到这里来,要你去一趟,你怎样忘了?”佩芳笑道: “真的,我倒忘了。小怜吃完了饭没有?吃完了,给我接手绣上,我要到六小姐那里去了。”凤举听他夫人这样说,戴上帽子先走了。佩芳将花交给小怜,也就向润之这边来。
他们家里的午饭,吃得不算早,这时候已到一点钟,烈日当空,渐渐热起来。院子里几棵树,浓浓的绿荫,覆住了栏干,树影子也不摇一摇,芭蕉荫下,几只锦鸭,都伏在草上睡着了。满院子静悄悄的。小怜低着头,临着南窗绣花,有时一阵清风,从树荫底下钻进屋来,真有些催眠本领,弄得人情意昏昏,非睡不可。她是低着头,两鬓剪了短发,向前纷纷披下来,挡住了眼角。自己把手向上一扶,扶到耳朵后去。不到一刻工夫,风一吹,又掉下来。到了后来,索性不管,随它垂着。自己绣花,正绣到出神之际,忽有只手伸过来,替她理鬓发。小怜道:“蒋妈,你总欢喜闹,摸得人痒丝丝的。”说了,一抬头看时,并不是蒋妈,却是凤举。小怜脸上一红,将身子让了一让,依旧去绣花。凤举笑道:“你居然绣得不错。”说时,背着两只手,故意低着头去看小怜绣的那花。小怜只好站开一点,让他看去,凤举一个指头抚摩着道:“你这绣的,比她的还好。”小怜笑道:“大爷别用手动,回头弄上了汗印,这一块花就全坏了。”凤举道:“你绣的花,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?”小怜道: “刚才不是大少奶奶说了吗?这叫姊妹花。”凤举道:“不对,单是那两朵并蒂的叫姊妹花,花的本名是爱情花呢。”小怜道:“倒没有听见过这样一个名字。”凤举道:“不但这花叫爱情花,就是这花的根叫情根,花的叶叫爱叶。”小怜笑道:“没有这话,绣花没有绣出花根来的。”凤举道:“我是说长的那爱情花,绣的花自然是无须绣出花根来。不过绣花,叶子是要紧。牡丹虽好,也要绿叶儿扶持。叶子若是颜色配不好看,花绣得再好,也是枉然。”凤举说到这里,便走开一边,在藤椅上躺着。小怜依旧走过去绣花。口里说道: “大爷也是懂刺绣?”凤举笑道:“你小看了我了,美术的东西,哪一样不懂呢?”小怜道:“大爷不是出门去吗?怎么又回来了?”凤举道:“天气热得很,走到大门口,我又回来了,我很想睡一场午觉呢。你不热吗?我来给你开电扇。”说时,他便站了起来,将电扇的插销插上,马上电扇就向小怜这边,旋风也似的扇将起来。小怜连忙过去将电扇机扭住,说道:“不很热,大风刮着,反而不好做事。”说毕,依旧去绣花。凤举躺在藤椅上,默然了一会,然后搭讪着问她道:“你怎么只绣那叶子,不绣那花?”小怜道:“难道说叶子就好绣吗?这里面得分一个阴阳老嫩,也很有考究哩。”凤举道:“所以我就说牡丹虽好,也要绿叶儿扶持啦。人也是这样,我和你少奶奶,好比是那一对花。”小怜道:“那怎么能比呢?人家是姊妹花,又不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顿住了口。凤举道:“你信你大少奶奶胡诌呢。那实在是并蒂花。你呢?就好象花底下的嫩叶子,全是要你陪衬着,才好看。若没有你,我两人就好些事情不顺手了。”小怜抬头向帘子外看,也没有个人影子,廊檐下洗衣服的蒋妈,这会也不晓得哪里去了。院子里越发现得沉寂,小怜养的那只小猫机灵儿,正睡在竹帘影下,它那小小的鼾声,都听得很清楚。小怜也不知什么缘故,有些心慌意乱。凤举见她不理,索性站了起来,见她绣完了一片叶子,又新绣一片叶子。笑道:“你说我不能比那花,那末,你和你大少奶奶,比那一对爱情姊妹花,我比着你手底下绣的爱叶,你看怎么样呢?我倒是很愿意做一片爱叶,衬托着你们哩。”小怜看见凤举有咄咄逼人之势,放下了针,板着脸,将帘子一掀,抢走一步,便走到廓外来了。凤举到了此时,追出来是不好,不追出来也不好,只是隔着帘子,向外面看来。
小怜却蹲在芭蕉荫下,折了地上一片青草,去拨动那睡熟了的锦鸭。这时,便有人喊道:“正经事你不做,跑到外面,你弄这鸭子做什么?你真算没事啦。”小怜一抬头,佩芳已经回来了。便笑着说:“屋里太热,绣得出了一身的汗,我现在到外面来凉凉。”佩芳笑道:“你绣这一会子工夫,就会累了,我呢?”一面说话,一面掀帘子走进来。一抬头,只见凤举的帽子和衣服,都挂在衣架上。说道:“咦!不是出去了的人吗?怎么就回来了?” 走进卧室去,只见窗户洞开,凤举放下珍珠罗的帐子,已经睡在床上。佩芳道:“你刚才那样忙着要出去,这会子倒跑到屋子里来睡觉,怪是不怪?”佩芳见凤举不作声,便道:“睡着了吗?”凤举依旧不作声。佩芳道:“真睡着了吗?我不信。”凤举一翻身笑道:“睡着了。”佩芳道:“睡着了,你还会说话?”凤举笑道:“你知道我睡着了不会说话,为什么老钉着问呢?”佩芳道:“我就知道你是假睡。”凤举道:“你知道我是假睡,你就不须问我睡着了没有,干脆就和我说话得了。”佩芳道:“你倒说得头头是道,起来罢。”凤举掀着帐子起来,便坐在床沿上穿皮鞋。佩芳见他的皮鞋,忽然想起一件事,便问道:“你回回到家,马上就脱下皮鞋,换拖鞋趿着。你现在连皮鞋都没有脱,不是预备睡觉的样子,分明是见我回来才睡觉的。不用提,你这又是捣什么鬼,故意这样地装睡,你怕我不知道呢。” 凤举笑道:“睡觉没有先脱皮鞋,那也是平常的事,这又能算捣什么鬼?”佩芳道:“你不算捣鬼,我一说你脸上就红了呢?你瞧,这是有些缘故不是?”凤举穿上了皮鞋,走出外去,笑道:“我到外面睡去,不和你争这无谓的闲气。”说毕,凤举自走了。佩芳再一看窗子外,小怜背过脸去,依旧在树荫下徘徊,好象不很自在的样子。佩芳一看,便存在心里,且不说,依旧去绣花。过了许久,竟不见回来,因此放下针,偷偷地到小怜房门口一张,见她也在藤榻上,和衣而睡了。佩芳看了这事,越发心里疑惑。到了下午四点钟,小怜走了出来,笑道:“随便打一个盹儿,不料就这样睡着了。”佩芳道:“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,所以没有叫你。若是这样,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?六小姐还保荐你呢,你只给我绣几个叶子,就丢下了。”小怜道:“今天是有点头昏,明天我就给大少奶奶赶起来。”佩芳绣了几针,然后问道:“我去不多大一会儿,大爷就回来了吗?”小怜被佩芳一问,心先虚了,脸上先是一阵惊慌,故意背转身,去清理茶桌上的杯碟,说道:“不多大一会儿,大爷就回来了。”佩芳道:“他挺不是个东西,你不要理他。他有什么事,你让他叫蒋妈做去,你别替他做。”小怜依旧背着身体站立。佩芳道:“我虽然年轻,我向来不肯把人家的儿女不当人。你想,你跟我这多年,活也会作了,字也认识了,人也长清秀了,我待自己妹妹也不过如此吧?”小怜想道,这就奇了,好端端地为什么谈起这些话来?便笑道:“大奶奶这样说,我怎敢当呢?”佩芳索性停了刺绣,坐在藤椅上,对小怜说道:“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和你提起这些话,我想你一岁大一岁了,你的婚姻问题,不能不想法解决。依着你大爷的糊涂心事,那是不消说,你自然是不愿意,我也不能答应。但是老留你在我家,荤不荤,素不素的,那又算什么呢?可是话又说回来了,凭着你这个模样儿,和你的能耐,若是随便配一个咱家里做事的人,那他们还不是中了状元一般,可是我看一看谁也配你不过。而且那些东西,究竟也不成器。要说到外面去找一个做生意买卖的吧?你倒可以终身有靠,可是又俗不过的。那种人,连穿衣吃饭的常识也没有,怎样和他在一处过日子?除此而外,要找个身家好些的,又怕人家除不了阶级观念。这除非象鼓儿词上的话,哪里找一个穷秀才,我们津贴他些钱,给他找个事,然后再把你许他。你想,这种事,打着灯笼在哪里去找呢?所以我为你这个问题,想了许多办法,竟是解决不过来。不知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?若是有好办法,我倒很愿意听你的。”小怜听见佩芳谈到她的婚姻问题,先是有些害臊,后来听见佩芳所说种种困难却又是知己之言。但是这些问题,在于自己,只要进一步,和柳春江定了约,就一些也不为难。可是这句话,怎样好说出口呢?因此,佩芳虽然说了一大篇,她只静静地听着,一句也没答出来。佩芳道:“这是你终身大事,你为什么不作声?这也用不着害臊。你要我替你决定办法,你总得对我说实话。”小怜只得说了一句:“全凭大少奶奶作主。” 佩芳道:“我又不是你的父母,你的婚姻问题,我怎么能作主?我就是你的父母,在这个时代,也是无法过问的。”小怜依然是不作声,搭讪着隔了帘子看院子里的天色。佩芳道: “现在我问你,你总是不说,将来人家替你出了主意,不合你的心,你可不要埋怨人。”小怜望着天道:“又没谁提起这件事,大少奶奶倒好好地着忙起来。”佩芳笑道:“不是我着忙,这也不是忙的事。可是真要到了忙的时候,恐怕又来不及了。”她那知道小怜心里自有一番打算呢?只是絮絮叨叨地问着。小怜慢慢地掀帘子,慢慢地就走了出来,不听佩芳那一套话。佩芳始
小怜顺着脚步走,只管肚里寻思,却没有理会走到了哪儿。忽然有人喊道:“小怜哪里去?”回头看时,却是燕西坐在窗子里,打开两扇炒窗,放出两只小蜜蜂儿来。小怜笑道: “打开窗户,放两只蜂子出来,可不知道放了多少苍蝇进去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要和你说话,我就忘了关窗户了。你进来,我有两句话和你说。”小怜道:“我有事,你有话就说罢,还要我进去作什么?”燕西道:“你进来一下,也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呀,你什么事,这样忙?”小怜道:“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还不是些废话。”燕西笑道:“好哇!我和你好好地说话,你倒骂起我来了。”说时,燕西关了窗户,便绕着回廊过来,便断住小怜的去路。小怜连忙将身子一闪,让到一边。燕西笑道:“这一向子,我们不很大见面,你就和我生疏了许多似的。瞧你这样子,我们的交情,就这样算了吗?”小怜笑道:“这话可不当听。你是少爷,我是丫头,怎样谈得上交情两字?”燕西道:“我和你向来没有分过什么主仆,今天你何以提起这句话?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吗?”小怜笑道:“这更谈不上了。漫说七爷没有什么事得罪我,就是有什么事得罪我,我还敢和七爷计较吗?”燕西道:“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那我就很费解了。你想想,我和你的情形,从前是怎样?现在是怎样?从前是有些小事情,只要告诉你一声,你马上就替我办到了。现在别说请你做事很不容易,就是找你说一句话,你也见了毒蛇似的,早早地走开,这是什么原由呢?我自负是知道女孩子心事的,可是对于你就不知道得很啦。”小怜被他说得无理可驳,便道:“你现在很忙呀,两三天也不回来一回。压根儿就见不着你,怎样给你作事呢?”燕西笑道:“你这话,说得有理。我现在烦你一点儿事,给我削一个梨吃,成不成?”小怜将右手一个小指头伸给燕西看道:“你瞧这是给三少奶奶削梨削的,现在还不能作事呢,你还好意思叫我给你削梨吗?”燕西道:“真是不凑巧,我要求你又不是时候了。果然,我现在不能说是知道女孩子的了。”
正说时,润之走来,和燕西拿书看。见他回廊上断住小怜说话,小怜却躲躲闪闪的,心里早明白了。便道:“老七,你书架上的《百科丛书》,我要查一查,全吗?”燕西笑道: “除非买来是不全的,若买来是全的就短不了。因为放在书架子上以后,我还没有翻动过呢。”润之笑道:“象你这样的少年,真是废物,亏你还说得出口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这部书,原不是我要买的,是父亲说,一个人至少要翻一翻《百科丛书》,才能有些常识,一定逼着我买。我起初以为不过象《辞源》字典一样,翻翻倒也可以。不料搬回来,却是那些个,不说看书,目录也记不清。况且我的英文,又实在不行,看一页,倒要翻上好几回字典,那有什么意思呢?”润之道:“你不要说了,你除了看小说而外,什么书也不爱看,何况是英文,何况又是《百科丛书》?”姊弟二人一面说着,一面走进屋来。润之回头由纱窗里向外一看,见小怜已走了。便道:“你又拦住小怜,要她作什么事?”燕西道:“谁要她作什么事呢?我见她看着我来就是老远地跑开,好象那种旧家庭的女子,见人就躲似的。我偏要拦住她,看她怎样?”润之道:“漫说是你,连大哥她都爱理不理了。”燕西道:“这都是大嫂惯的这个样子。”润之道:“她怎样是大嫂惯的?她并不是没有上下,坏了规矩,她不过躲开你们这些少爷罢了。”燕西道:“从前为什么不躲开,现在却躲开呢?”润之笑道:“她也有男朋友向她献殷勤了,怎么能把以前的事打比呢?这一颗明珠,不是金家人藏得住的了。”于是便将小怜两次充小姐出门,和柳春江错认了人的事,细说了一遍。燕西听了,不知什么缘故,心里好好地难过了一阵。可是在姐姐当面依旧不表示出来。笑道:“这姓柳的,我也认识,他未必把小怜当一颗明珠吧?小怜居然想这样高攀呢!”随又指着书架上的书,口里念道:“文学,矿物、卫生、名人小传,法律,五姐!你要哪一种?我猜你是要关于美术一类的,对不对?”润之道:“我们就永是爱美术的吗?别的书就不爱看吗?我是找一本天文学哩。”燕西道:“那种书,看了还要费思想,真是叫人头痛。”润之道: “所以我说你就是废物。”润之一面说话,一面在书架上找书,她将书找到,拿着向肋下一夹,转身便要走。燕西道:“五姐,我问你一句话,刚才你所说的话,全是真的吗?”润之道:“自然是真的,我无缘无故造这一段谣言骗你做什么?”燕西道:“唉!象大嫂这样,还闹个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,女子真是难说!那让老大知道了,岂不有一场是非?”润之笑道:“听评书掉泪,替古人担忧,你不是多此一举?”燕西被润之一驳,只好不说。润之去后,躺在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,觉得也很无聊。心想,还是到落花胡同去罢,他便坐了汽车,回到他私人的别墅来。


古诗上说得好,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。两性间的吸引,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地会发动起来。在这最初时期的一个关头摆脱开了,就摆脱开了。摆脱不开呢,那末,二期三期,以至成熟,就要慢慢地挨着来。清秋本是个聪明女子,什么不晓得?现在有一个豪华英俊的少年,老是在眼前转来转去,这自然不免引起情素,她起初只听说燕西会作诗,半信半疑,现在看他这一封信,竟是一个文学有根底的人,倒出于意料之外。
她将信看完,便塞在枕头下,被褥最下的一层,只听外面她母亲说道:“人家不晓得那就算了,人家既晓得了,就应该送几碗面过去。”
清秋听说,开门出来道:“那是当然要送的。但是人家送我们这重的礼,我们请人家吃碗面,就算还礼吗?”
冷太太听她的口音,竟是要把珠子收下来了,笑道:“凭我们回什么礼,也不能和人家礼物相等啦。”
清秋道:“不是那样说,我觉得自己家里煮几碗面,送到那边,俗得了不得,反而显得小气。他们家里有的是厨子,什么面也会煮,把我们这样的面送给人家去,岂不让人家笑话?”
冷太太道:“你这话说得也是,依你的意思,要怎么样呢?”
清秋笑着说:“妈!我在西洋烹饪法里,学会了做一样点心叫玫瑰蛋糕,叫妈妈爹去和我买些东西来,我做一回试试看。做得了,送人家一些,我们自己也吃一些。”冷太太道:“怪不得你上次带了那些洋铅的家具回家,原来是作鸡蛋糕吃的。我说你准能做得好吗?”
清秋道:“做不好,就不送给人家,那还有什么不成?”冷太太总是爱着这一个独生的姑娘,就拿了钱出来,叫韩观久替她去买去。
清秋也很高兴,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,亲自到厨房里去做这玫瑰蛋糕。人在高兴的时候,什么事也办得好。两三个钟头,她已蒸得了许多。这蛋糕是淡黄色,上面却铺了青红橙皮、葡萄干、香蕉瓤,一些又软又香的料子。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玫瑰糖精。因此这蛋糕,倒是香甜可口。清秋挑了两格好的,趁着热气,用个瓷盘子盛了,就叫韩妈送到燕西那边去。
恰好燕西在家,他一见韩妈送东西来,正要探听那一封信的消息。连忙说道:“多谢多谢,看这个样子,热气腾腾的,是自己家里做的呢。”顺手一摸,又掏出一块钱来赏韩妈。
韩妈道:“今天已经花了你一回钱了,怎样又花你的钱?真不敢接。”
燕西道:“你尽管拿着。要不,第二回,我就不敢烦你做事了。”韩妈见他如此说,道了一声谢谢,只得把钱收下。
燕西道:“这是你家太太做的吗?”
韩妈道:“不,是我家小姐做的。你尝尝看,好吃吗?”
燕西听说是清秋做的,便道:“好吃好吃。”韩妈心里好笑。然后问道:“我那一封信……”
韩妈道:“我送给小姐了。”
燕西道:“她看了吗?”
韩妈道:“看了。”
燕西道:“你看见她看信的吗?”
韩妈道:“我看见她看信的。”
燕西这才用手撅了一块玫瑰蛋糕,放在嘴边慢慢地咀嚼。笑着问道:“她说了什么呢?”
韩妈道:“她没有说什么。她看信的时候,我也就走开了。”
燕西道:“她不能一句话都没有说,总说了两句吧?”
韩妈道:“她说是说了一句。她问我给太太看了没有?我说没有。她就说,别告诉太太。”
这几句话,说得燕西心花怒放,便道:“你很会办事,我还要托托你,你顺便的时候,可问她一声有信回复我没有?若是有信的话,你可以一直送到我屋里来。我那些听差要问你,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。”
韩妈因为燕西待她好,她以为是应该报答人家的,燕西这样说,她就这样答应。因为金荣进来,她才走了。
金荣问道:“七爷,我们明天请客,酒席是家里厨子做呢,还是到馆子里去叫呢?”燕西道:“就是家里厨子做吧,说一声就得了,省得费事。”
金荣答应着去了。因此一问,燕西想起作诗来了,把他父亲出的题目,拿了出来,摊着看看,研究怎样地下手。那题目是春雨七律一首;芍药七绝,不拘首数;登西山绝顶放歌,七古一首。燕西一想,除了芍药的七绝,自己还有些把握外,其余一概不知怎样下手。这没有法子,只好请教宋润卿了。当时就把宋润卿请来,把题目给他看,问他是做哪个题目。宋润卿道:“要做几个题目,才算完卷哩?”
燕西道:“做两个题目就算完卷了。那七绝,我是选定了。现在就是想着在这首七古和七律里面,究竟是选哪一首好?”
宋润卿道:“就是春雨罢。七古这种诗,才力气,三缺一不可。若是做得欠妥,诗社里无所谓,恐怕呈给令尊看,不能放过去。”
燕西道:“很好,那末,就请宋先生替我做首七律罢。”
宋润卿道:“好,让我回家去做,做好了,晚上送来。”
燕西道:“还有七绝呢?”
宋润卿道:“这个也要我做吗?”
他原是顺口反问这样一句,燕西听了,就觉得未免过重一点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宋润卿见燕西说不出所以来,自己也觉得这话重了。便道:“我对于七绝,向来是做不好的。不过我也可以拟几首,回头请燕西兄来删改,到了晚上,和那首七律,我一并送过来就是了。”
燕西听了,自然欢喜。到了次日,所请做诗的客,都缓缓来了,到的共是十位,那是邹肇文、谢绍票、杨慎己、沈从众、韩清独、孔学尼、孟继祖、冯有量、钱能守、赵守一各先生。燕西出来招待,都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下。其中孟孔钱赵,是四位少爷,其余都是参金事之流。邹肇文先拱一拱手,对燕西说道:“七爷兴趣很好,弄起诗社来了。这里许多人就是我不成。不用说,七爷的诗,那要首屈一指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能做什么,不过跟着诸位后面学一学罢了。”
谢绍罴打了一个哈哈,然后说道:“这是笑话了。七爷跟着我们学诗吗?谦逊太过,谦逊太过。这一回是七爷值课,这题目当然是由七爷酌定的。我想七爷一定拟好了?”
燕西道:“拟是拟好了,不过还请大家决定。”
孔学尼道:“是什么题目?燕西兄先说出来听听。”
燕西道: “这题目也不是我拟的,因为我把立诗社的话,告诉了家严,家严很是欢喜,就代出了三个题目。”
邹肇文手一拍道:“怎么着!是金总理出的题目?这一定很有意思,让我来想想,他老人家要出哪一类的题目?”说着,昂起头来,望着天想了一想。谢绍罴道:“据我想,或者切点世事,如秋感之类。”
邹肇文道:“不对,金总理有一番爱国爱民的苦心,这样的题目,他会留着自己做的。但是他老人家高兴,会出这一类题目,也未可知。”说时,燕西已把宣纸印花笺抄的题目十几张,分散给在座的人。
邹肇文念道:“春雨七律一首,芍药七绝不拘首数,登西山绝顶放歌,七古一首。”邹肇文又将手一拍,说道:“我说怎么样,他老人家的题目,一定是重于陶冶性情一方面的。”
那杨慎己年纪大些,长了一些胡子,笑道:“这春雨的题目,金总理是有意思的!必须学张船山梅花之咏,王渔洋秋柳之词,那才能发挥尽致。他老人家叫我们做一首,我们能做的,不妨多做几首,至于这芍药呢?哼……”说着,又将胡子摸了一摸道:“这个应该作个十首八首,方才合适。至少也要象李太白的《清平调》一般,做个三绝。要说到这七古,恐怕在座诸位,才调有余,魄力或不足。我是选定了,先做这个。”
燕西心里讨厌道:我原不打算请这个老东西的,无奈父亲说,他是一个老手,要请他加入。你看他还没有做,先把在座的人批评一顿,这样老气横秋的样子,我实在看不入眼。便说道:“请诸位先吃一些点心,一会儿,我还要介绍一位诗家和诸位见面呢。”
大家听说是吃点心,都停止了谈论,站起身来,客厅隔壁,一列两间厢房,已经摆好桌椅。大家少不得有一番让座。趁此时间,燕西已经把宋润卿也请来了。燕西将在座的人,一一和他介绍。那杨慎己瞟了他一眼,心想,所谓诗家,莫非就是他?我看穿得这样寒碜,就不是一个会做诗的人。
大家坐定,便端上菜和面来,大家一面吃面,一面谈话,非常热闹,吃过点心之后,燕西引导着众人,进了书房,就让他们开始去做诗。杨慎己先说道:“燕西兄,我们这诗社,今日成立的第一天,以后当然要根据今日做去,要不要先议个章程?”谢绍罴道:“这个提议,我先赞成。不过这三个题目的诗,要做起来,恐怕很费事。不如我们先做诗,把诗做完了,大家有的是富余的工夫,然后再议章程,就很从容了,哪怕议到晚上十二点钟去呢。”
杨慎己道:“诸位觉得做诗很难,很耽误时候,那末先做诗,后议章程也好。”说时,摸着胡子笑了一笑,说道:“依我而论,有两个钟头作诗,尽够了。做完了诗,又议章程,恐怕不到吃晚饭诸事都完了。”
那邹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杨慎己的提议,先就拿着那张题目给燕西看,指着芍药两个字,说道:“我先做这个。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,我们应该听燕西兄的号令,燕西兄,你看要不要限韵?”
燕西道:“不限韵吧!若是限了韵,大家有许多好句子,都要受束缚,写不出来,岂不可惜?”
邹肇文道:“极对,我就是这样想。”那孔学尼是个近视眼,将题目纸对着眼睛上,由上往下,由下往上地移动着,看了一遍,对燕西说道: “好久没有做七古了,不知道成不成?”
孟继祖道:“要就发挥意思上说,还是应大吹大擂一番。”杨慎己知道他二位,是两个阔少爷,便道:“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,所以说的话,正和愚见相同,我们三个人,各作一篇罢。”
他们在这里发议论,燕西早督率着听差,摆上十几份位子。每位子上,一个白铜墨盒,一枝精选羊毫,一叠仿古信笺。此外一处一份杯碟,斟满了上等的碧螺春茶,又是两支雪茄,一盒金龙烟卷,这都是助文思的。布置已毕,各人入位,立刻把满屋嚣张的空气,就安静下去了。但是大声已息,小声又渐渐震动起来。那声音嗡嗡的,就象黄昏时候,屋里的蚊子鼓舞起来了一般。仔细听那声音,有念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的,有念“名花倾国两相欢”的。燕西的稿子,本来是胸有成竹,他一点也不用得忙,反而抽着烟卷,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肠。只见在座十几颗脑袋,东晃西荡,正自上劲。
那韩清独坐的位子,正在杨慎己的前一排。他两只脚在桌子下面,拚命地抖着,上面也就摇动起来。把杨慎己桌上一杯茶,震动得起了波浪,直往杯子外跑。杨慎己有些忍不住了,便道:“清独兄,你的大作得了吗?”韩
清独抽出一方小手绢,去揩头上的汗,说道: “得了一半,我念给你听。”
杨慎己道:“不用的,回头做完了,大家瞧罢。你把椅子移上前一点,好不好?”韩清独道:“怎么样?挡住了光线吗?”
杨慎己不便说明,只得说: “是。”韩清独将椅子移了一移,依旧又是摇摆起来。杨慎己再忍不住了,便说道:“清独兄,你别摇啊。”
韩清独正为着那首七绝,末了一句接不起来,极力地摇摆着身躯,在那里构思。听见杨慎己说别摇,随口答道:“二萧里面,没有再好的字了,不用摇字,用什么字呢?”大家听说,都笑了起来。韩清独莫名其妙,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大笑,倒愣住了。不过这样一来,大家都有戒心,不敢放肆着摆文了。
前后约摸有两个多钟头,果然算杨慎己的才思敏捷,他的诗先做起来了一首七律,随后孔学尼、冯有量、赵守一,也各得了一首。达到三个钟头的时候,十停之中,有八停都得了。于是燕西分付听差,叫他上点心。每人席上是一碗鸡汁汤,荤一糖两个大一品包子。邹肇文见点心来了,首先一个拿着包子就吃。不料使劲太猛,一口咬下去,水晶糖稀,望外就是一*。这糖馅是滚热的,流在手上,又粘又烫。他急得将包子一扔,正扔在杨慎己的席上,把人家几张信笺全粘上了糖稀,粘成了一片。杨慎己已翻着两只大眼睛对邹肇文望着,邹肇文大大地没趣,只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张信笺,送了过去。燕西生怕为着这般的小事闹了起来,很是不雅。拿着一张诗稿,念了一句:“昨宵今早尚纷纷。”问道:“这是哪位的大作?”
谢绍罴正在喝鸡汁汤,骨都一口吞下,连忙站起来,向前一钻,说道:“这是兄弟做的那首春雨七律呢。”大家听说,便凑上前来看,那首诗是:昨宵今早尚纷纷,半洒庭芜半入云。
万树桃花霞自湿,千枝杨柳雾难分。
农家喜也禾能活,旅客惊兮路太荤。
自是有人能燮理,太平气象乐欣欣。
杨慎己看了先点了一点头道:“绍罴和我共事稍久,他这个意思,我是能言的。第一二句,自然由锦城丝管日纷纷,半入江风半入云脱胎得来。若以为是把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句改的,那就不对。但是写得好,你看他用尚纷纷三个字,已经形容春雨连绵了,加上庭芜和云,简直写得春雨满城哩。”谢绍罴见慎己和他把诗注释起来,非常高兴,手上拿着一柄白纸摺扇,摺将起来,顶着下颏,含着笑容,站立一旁。
杨慎己又道:“这项联,不必疑了,无非是形容雨中之景,而暗暗之中,自有雨在那里了。腹联农家喜也禾能活,旅客惊兮路太荤。是运事,上七律规矩,是这样的。三四句写景,五六句运事,若是三四句运事呢,五六句就写景。不过这路太荤的荤字,押韵好象牵强一点。”
谢绍罴道:“杨先生说得自有理,但是这句诗,是含有深意的。俗言道:春雨滑如油。满街都是油,岂不太荤?”
杨慎己点了一点头道:“也说得过去。至于末句这归到颂扬金总理,很对,今之总理,昔之宰相也。宰相有燮理阴阳之能,所以他那一句说自是有人燮理,言而不露,善颂善祷之至。”
大家看他说得这样天花乱坠,真也就不敢批评不是。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张稿子来,说道:“这是杨先生的大作。”谢绍罴要答复人家一番颂扬的好处。于是接着念道:登西山绝顶放歌
西直门外三十里,一带青山连云起。
上有寺观庵庙与花园,更有西洋之楼躲在松林里。流水潺潺下山来,山上花香流水去。
我闻流水香,含笑上山岗。
谢绍罴笑道:“韵转得自然,这样入题,有李太白《梦游五姥》之妙。”接上念道:一步一级入云去,直到山巅觉八方。
近看瓜地与桑田,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。
远看北京十三门,万家官阙在中央,至此万物在足下,仙乎仙乎我心良。
我虽非吴牛,喘气何茫茫?
我虽非冀马,空群小北方。
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,余愤未平,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,不觉冷笑一声。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,眼睛斜望着,大有藐视之意,心里发臊,脸上红将起来。说道:“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,有不屑教诲之意,清独兄以为然否?”
韩清独装着笑容道: “杨先生这话,可言重了。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,这我虽非吴牛四句,杨先生岂不太谦了?”
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,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,批评他的诗不好,是可忍,孰不可忍也?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,两手向上举,闭着眼睛,对天念道:“鹏飞万里,燕雀岂能知其志哉?吾闻之:孔子弟子有冉牛,不以名牛为耻也。两晋天子,复姓司马,何辱于其人?太史公尚曰牛马走,庄子亦曰,呼我为马者,应之以为马,呼我为牛者,应之以为牛。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?”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,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。连忙笑道:“两贤岂相厄哉?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,但是在清独兄,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,都算没有坏意。别嚷,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罢。”于是又念道:君不见夫子登泰山,眼底已把天下小,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,也曾寻仙蓬莱岛?
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,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。
我非今之卫生家,更不是来为空气好。
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,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。
情愿走到西山顶,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。
夕阳下山归去来兮。
谢绍罴一口气念完,杨慎己在一旁颠头摇脑,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,也会减少。便对大家问道:“我觉得我很用了一番功夫,诸位以为如何?”
大家先是见他怒气勃勃,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,都道:“很好很好。”
这里面有一位沈从众先生,稿子还没有做完,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。听到大家说好,他自不便默然,也在那里说道:“好好。”
别人见了,以为他自己赞许自己的稿子呢。那孔学尼道:“沈先生的大作,慢慢地推敲,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来,我们要先睹为快了!”
于是大家都拥到沈从众位上来,将他的稿子拿了去看。沈从众道:“我的诗还没有改好呢,诸位等一等吧。”
孔学尼道:“我们看了再斟酌罢,这是七律,又是咏春雨的呢。”便念道:近来日日念黄梅,念得牙酸雾未开。
何处生风无绿柳?谁家有院不青苔?
昨夜惊心闻贼至,今朝搔首斗诗来。
但得郊外春色好,驱车不厌几多回。
孔学尼在这里念,那孟继祖背着两手,也在他后面念。他是舌辩之徒,最欢喜挑眼的。刚才因为杨慎己在那里,怯他三分老牌子,不敢说什么。现在换了一个好好先生孔学尼在这里念,他的嘴就忍不住了,说道:“诗自然不恶,不过来韵一联,却是有些杜撰。”
沈从众本来是个近视眼,眼睛上框着铜钱大的小托力克眼镜。这时,那副眼镜,因头低得太久,且又是摇摆不定的,所以一直坠将下来,落到鼻子尖上。他一会儿忙诗,忘了眼镜。这时要看人,才记将起来,用两个指头把眼镜一送,直靠着眼睛。然后昂着脸对孟继祖一望,笑道: “说此话者,岂非孟少爷乎?阁下生长于富贵之家,哪里知道民间故事,须知道这阴雨天,是贼的出产之日。古人不云乎?偷风不偷月,偷雨不偷雪。昨宵雨夜,寒家虽为物无多,恰好部里发薪之后,怎样不惊贼之将至呢?”
孟继祖道:“这虽然言之成理,究竟和春雨二字,不大相干。”沈从众道:“刚才杨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?七律规矩,三四句写景,五六句就运事,我正是这样做法呀!”
孟继祖道:“那末,起句日日念黄梅,是不是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那个典?”沈从众道:“对的。”
孟继祖道:“那就不对了。黄梅是四五月的事,题目却是春雨,那不是文不对题吗?”那杨慎己和沈从众是同事,沈从众附和着他,自己觉得有面子。便道:“先一看,好象不是切题,其实我们要当注意那个念字。念者,未来之事,心中有所怀之也。所以下面连忙接着就说:何处无柳,谁家不苔,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见。这叫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”
这其中的冯有量,是个少年大肉胖子,为了几个芍药花的典,搬不出来,急得头上的汗,象黄豆一般大,只管往下落。他站起来道:“诸位别先讨论,我有个问题,要提出来研究。就是这七绝诗,两首能不能算完卷?”
燕西见他手上拿着听差刚打的手巾把子,捏着一团,只望额头上去揩汗,这个样子大概是逼不出来了。便先道:“当然可以。我们原是消遣,何必限多少呢。”于是走上前,就把他的诗稿子接了过来,看了一看。那孟继祖知道冯有量的诗,是跟杨慎己学的,他要实行报复主义,就高声念道:
人人都爱牡丹花,芍药之花也不差。
昨日公园看芍药,枝枝开得大如瓜。
这首诗念完,所有在座的人,都不觉哈哈大笑。冯有量他脸色也不曾变,站在大众堆里说道:“这麻韵里的字很不好押,诸位看如何?给我改正改正罢。”孟继祖极力地忍住笑,说道:“这一首诗,所以能引得皆大欢喜,就在于诗韵响亮。我再念第二首诗给诸位听。” 于是又高声念道:油油绿叶去扶持,白白红红万万枝,何物对他能譬得?美人脸上点胭脂。
孟继祖道:“冯先生这一譬,真譬得不坏,芍药花那种又红又白的样子,真是美人脸上点了胭脂一般。”
说着,脸向着杨慎己一笑道:“阁下和冯君,是常在一处研究的。我想杨君的七绝,也是这样一类的作风。”这话要是别人说了,杨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讥。现在孟继祖是个总长的儿子,和孟总长多少要讲究联络一点,当然不能得罪他的儿子。只得笑道: “孟世兄总是这样舌锋锐不可挡。”
冯有量也走上前,拉着他的手道:“老弟台,你这种不批评的批评,真教人够受的了。你明明说我两句,哪处好哪处不好,那才是以文会友的道理。”这样一说,孟继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。
燕西道:“继祖兄他就是这样,欢喜开玩笑。其实有量兄这时的意思,就很新鲜。”
杨慎己道:“燕西兄这句话,极是公正不过。我们也很愿看看继祖兄的大作如何?”孟继祖也正要卖弄他的才调,说道:“虽然作得不好,我倒很愿意公开出来,大家指正。”
于是抽出他的诗稿,交给杨慎己,让他去看。杨慎己就念道:
阴云黯黯忽油然,润遍农家八亩田。
河北两堤芳草地,江南二月杏花天。
踏青节里飞成阵,布谷声中细似烟。
屈指逢庚何日是,石矶西畔理渔船。
杨慎己还没有批评呢,孔学尼先就说道:“这真不愧是亚圣后人。你看他一提笔,就用了孟子上两句典。”
说到这里,用两个指头,在空中画着圈圆,口里念道:“河北两堤芳草地,江南二月杏花天。”
接上摇着头道:“继祖继祖,你这一颗心,也许是玲珑剔透的东西呢?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,一至如此!我就常说:七律诗是工整之外,还要十分活泼,令人捉摸不定。象你这天韵,完全是王渔洋家数,真是符合此旨的呀。”
杨慎己念了这一首诗,本来也觉得字面上好看一点。但是自己总不输这口气,正要吹毛求疵,扯他一点坏处。第一,用经书的典作诗,这是不合的。第二,杏花春雨江南,本是老句。完全用来,嫌他太便宜了。但是这两点,孔学尼先就说好,真不好驳他。那沈从众,他见孔学尼满口说好,杨慎己也不说坏,认为这诗一定很好,也拍着手道:“好诗好诗,今天这一会,应该是孟兄夺魁的了。”
说着,上前就是一揖,笑道:“恭喜恭喜。”
孟继祖刚才批评了沈从众一顿,他都是这样佩服,其余的人是更不必谈了,这时自己真是自负得了不得。在场的人,因为他和孔学尼是总长的儿子,燕西是总理的儿子,大家早也就预备好了,这前三名,由他三人去分配。现在既是说孟继祖的好,大家就恭维一阵,鼓起掌来。


人生的岁月,如流水地一般过去。
记得满街小摊子上,摆着泥塑的兔儿爷,忙着过中秋,好象是昨日的事。可是一走上街去,花爆摊,花灯架,宜春帖子,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,原来要过旧历年了。
到了过年,由小孩子到老人家,都应得忙一忙。在我们这样一年忙到头的人,倒不算什么,除了焦着几笔柴米大帐,没法交代而外,一律和平常一样。到了除夕前四五日,一部分的工作已停,反觉消闲些啦。
这日是废历的二十六日,是西城白塔寺庙会的日子。下半天没有什么事情,便想到庙里去买点梅花水仙,也点缀点缀年景。一起这个念头,便不由得坐车上街去。到了西四牌楼,只见由西而来,往西而去的,比平常多了。有些人手上提着大包小件的东西,中间带上一个小孩玩的红纸灯笼,这就知道是办年货的。
再往西走,卖历书的,卖月份牌的,卖杂拌年果子的,渐渐接触眼帘,给人要过年的印象,那就深了。快到白塔寺,街边的墙壁上,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挂在那里,红对联下面,大概总摆着一张小桌,桌上一个大砚池,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,四五支大小笔。桌子边,照例站一两个穿破旧衣服的男子。这种人叫作书春的。就是趁着新年,写几幅春联,让人家买去贴,虽然不外乎卖字,买卖行名却不差,叫作书春。但是这种书春的,却不一定都是文人。有些不大读书的人,因为字写得还象样些,也作这行买卖。所以一班人对于书春的也只看他为算命看相之流,不十分注意。就是在下落拓京华,对于风尘中人物,每引为同病,而对于书春的,却也是不大注意。
这时我到了庙门口,下了车子,正要进庙,一眼看见东南角上,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推推拥拥。当时我的好奇心动,丢了庙不进去走过街,且向那边看看。
我站在一群人的背后,由人家肩膀上伸着头,向里看去,只见一个三十附近的中年妇人,坐在一张桌子边,在那里写春联。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,却在那里收钱,向看的人说话。原来这个妇人书春,和别人不同,别人都是写好了,挂在那里卖;她却是人家要买,她再写。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,她就写一副合于大门的口气的,人家说要贴在客堂里的,她就写一副合于客堂的口气的。
我心里想,这也罢了,无非卖弄她能写字而已。至于联文,自然是对联书上抄下来的。但是也难为她记得。我这样想时,猛抬头,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,行书一张广告。上面是:
飘茵阁书春价目
诸公赐顾,言明是贴在何处者,当面便写。文用旧联,小副钱费二角,中副三角,大副四角。命题每联一元,嵌字加倍。
这时候我的好奇心动,心想,她真有这个能耐?
再看看她,那广告上,直截了当,一字是一字,倒没有什么江湖话。也许她真是个读书种子,贫而出此。但是那飘茵阁三字,明明是飘茵坠溷的意思,难道她是浔阳江上的一流人物?我在一边这样想时,她已经给人写起一副小对联,笔姿很是秀逸。对联写完,她用两只手撑着桌子,抬起头来,微微嘘了一口气。我看她的脸色,虽然十分憔悴,但是手脸洗得干净,头发理得齐整,一望而知,她年青时也是一个美妇人了。
我一面张望,一面由人丛中挤了上前。那个桌子一边的老妇人,早对着我笑面相迎,问道:“先生要买对联吗?”
我被她一问,却不好意思说并不要对联。只得说道:“要一副,但是要嵌字呢,立刻也就有吗?”
那个写字的妇人,对我浑身上下看了一看,似乎知道我也是个识字的人。便带着笑容插嘴道:“这个可不敢说。因为字有容易嵌上的,有不容易嵌的,不能一概而论。若是眼面前的熟字眼,勉强总可以试一试。”
我听她这话,虽然很谦逊,言外却是很有把握似的。我既有心当面试她一试,又不免有同是沦落之感,要周济周济她。于是我便顺手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。这些围着在那里看的人,看见我将名片拿出来,都不由得把眼睛射到我身上。
我拿着名片,递给那个老妇人,那个老妇人看了一看,又转递给那书春的妇人。我便说道:“我倒不要什么春联,请你把我的职业,做上一副对联就行,用不着什么颂扬的口气。”
那妇人一看我的名片,是个业余新闻记者的,署名却是文丐。
笑道:“这位先生如何太谦?我就把尊名和贵业做十四个字,行么?”
我道:“那更好了。”
她又笑道:“写得本来不象个东西,做得又不好,先生不要笑话。”
我道:“很愿意请教,不必客气。”
她在裁好了的一叠纸中,抽出两张来,用手指甲略微画了一点痕迹,大概分出七个格子。于是分了一张,铺在桌上,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。然后将一支大笔,伸到砚池里去蘸墨。一面蘸墨,一面偏着头想。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,她脸上微露一点笑容,于是提起笔来,就在纸上写了下去。七个字写完,原来是:
文章直至饥臣朔。
我一看,早吃了一大惊,不料她居然能此。这分明是切文丐两个字做的。用东方朔的典来咏文丐,那是再冠冕没有的了。而且直至两个字衬托得极好。饥字更是活用了。她将这一联写好,和那老妇人牵着,慢慢地铺在地下。从从容容,又来写下联。那七个字是:斧钺终难屈董狐。
希望这下一联,虽然是个现成的典。但是她在董狐上面,加了终难屈三个字,用的是活对法,便觉生动而不呆板。这种的活对法,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,决不能措之裕如。
到了这时,不由得我不十二分佩服。叫我当着众人递两块钱给她,我觉得过于唐突了。虽然这些买对联的人,拿出三毛五毛,拿一副对联就走。可是我认她也是读书识字的,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,这样藐视文人的事,我总是不肯做的。
我便笑着和老妇人道:“这对联没有干,暂时我不能拿走。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到别处去,回头我的事情完了,再来拿。如是晏些,收了摊子,到你府上去拿,也可以吗?”
那老妇人还犹疑未决,书春的妇人,一口便答应道:“可以可以!舍下就住在这庙后一个小胡同里。门口有两株槐树,白板门上有一张红纸,写冷宅两个字,那就是舍下。”
我见她说得这样详细,一定是欢迎我去的了,点了一个头,和她作别,便退出了人丛。
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,不过是一句遁词。我在西城两个朋友家里,各坐谈了一阵,日已西下,估计收了摊子了,便照着那妇人所说,去寻她家所在。果然,那个小胡同里,有两株大槐树,槐树下面,有两扇小白门。我正在敲门问时,只见那两个妇人提着篮子,背着零碎东西,由胡同那头走了过来。
我正打算打招呼,那个老妇人早看见了我,便喊着道:“那位先生,这就是我们家里。”
他们一面招呼,一面已走上前,便让我进里面去坐。我走进大门一看,是个极小的院子,仅仅只有北房两间,厢房一间。她让进了北屋,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,带着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子,在那里围着白泥炉子向火。
见了我进来,起身让坐。这屋子象是一间正屋,却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桌椅,又仿佛是个小小的私塾。那个老妇人,自去收拾拿回来的东西。那书春的妇人,却和那个老头子,来陪我说话。我便先问那老人姓名,他说他叫韩观久。
我道:“这里不是府上一家住吗?”
韩观久道:“也可以说是一家,也可以说是两家。”
便指着那妇人道:“这是我家姑奶奶,她姓冷,所以两家也是一家。”
我听了这话不懂,越发摸不着头脑。那妇人知道我的意思,便道:“不瞒你先生说,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。刚才那个老太太,我就是她喂大的,这是我妈妈爹呢。”
我这才明白了,那老妇人是她乳母,这老人是乳母的丈夫呢。这时我可为难起来,要和这个妇人谈话了,我称她为太太呢,称她为女士呢?且先含糊着问道:“贵姓是冷?”
对道:“姓金,姓冷是娘家的姓呢。”
我这才敢断定她是一位妇人。便道:“金太太的才学,我实在佩服。蒙你写的一副对联,实在好。”
金太太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这实在也是不得已才去这样抛头露面。稍微有点学问有志气的人,宁可饿死,也不能做这沿街鼓板一样的生活,哪里谈到好坏?本来呢,我自己可以不必出面,因为托我妈妈爹去卖了一天,连纸钱都没有卖出来,所以我想了一个下策,亲自出去。以为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,好奇心动,必定能买到一两副的。”
说着脸一红。又道:“这是多么惭愧的事!”
我说:“现在潮流所趋,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,自谋生活,这有什么作不得?”
金太太道:“我也只是把这话来安慰自己,不过一个人什么事不能做,何必落到这步田地呢?”
我道:“卖字也是读书人本色,这又何妨?我看这屋子里有许多小书桌,平常金太太也教几个学生吗?”
金太太指着那个男孩子道:“一来为教他,二来借此混几个学费;其实也是有限得很,还靠着晚上做手工来补救。”
我说:“这位是令郎吗?”
金太太凄然道:“正是。不为他,我何必还受这种苦,早一闭眼睛去了。”
便对那孩子道:“客来了,也不懂一点礼节,只躲到一边去,还不过来鞠躬。”
那孩子听说,果然过来和我一鞠躬。我执着那孩子的手,一看他五官端正,白白净净的。手指甲剪得短短的,身上穿的蓝布棉袍,袖口却是干净,并没有墨迹和积垢。只看这种小小的习惯,就知道金太太是个贤淑的人,更可钦佩。
但是学问如此,道德又如彼,何至于此呢?只是我和人家初交,这是人家的秘密,是不便于过问的,也只好放在心里。不过我替她惋惜的观念,就越发深了。我本来愁着要酬报她的两块钱,无法出手。这时我便在身上掏出皮夹来,看一看里面,只有三张五元的钞票。
我一想,象我文丐,当这岁暮天寒的时候,决计没有三元五元接济别人的力量。但是退一步想,她的境遇,总不如我,便多送她三元,念在斯文一脉,也分所应当。一刹那间,我的恻隐心,战胜了我的悭吝心,便拿了一张五元钞票,放在那小孩子手里。说道:“快过年了,这个拿去逛厂甸买花爆放罢。”
金太太看见,连忙站起来,将手一拦那小孩。笑着说道:“这个断乎不敢受!”
我说:“金太太你不必客气。我文丐朝不保夕,决不能象慷慨好施的人随便。我既然拿出来了,我自有十二分的诚意,我决计是不能收回的。”
金太太见我执意如此,谅是辞不了的,便叫小孩子对我道谢,将款收了。那个老妇人,已用两只洋瓷杯子斟上两杯茶来。两只杯子虽然擦得甚是干净,可是外面一层珐琅瓷,十落五六,成了半只铁碗。杯子里的茶叶,也就带着半寸长的茶叶棍儿,浮在水面上。我由此推想他们平常的日子,都是最简陋的了。我和他们谈了一会,将她对联取了,自回家去,把这事也就扔下了。
过了几天,已是新年,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。
我的朋友来了,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,便问是哪个写的?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,只要人家一问,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,对人说了,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。
也是事有凑巧,新正初七日,我预备了几样家乡菜,邀了七八个朋友,在家里尽一日之乐。大家正谈得高兴的时候,金太太那个儿子,忽然到我这里来拜年,并且送了我一部木版的《唐宋诗醇》。
那小孩子说:“这是家里藏的旧书,还没有残破,请先生留下。”
他说完,就去了。
我送到大门口,只见他母亲的妈妈爹在门口等着呢。我回头和大家一讨论,大家都说:“这位金太太,虽然穷,很是介介,所以她多收你三四块钱,就送你一部书。而且她很懂礼,你看她叫妈妈爹送爱子来拜年,却不是以寻常人相待呢。”
我就说:“既然大家都很钦佩金太太,何不帮她一个忙?”
大家都说:“忙要怎样帮法?”
我说:“若是送她的钱,她是不要的,最好是和她找一个馆地。一面介绍她到书局里去,让她卖些稿子。
大家说:“也只有如此。”
又过了几天,居然和她找到一所馆地。我便亲自到金太太家里去,把话告诉她。她听了我这话,自然是感激,便问:“东家在哪里?”
我说:“这家姓王,主人翁是一个大实业家,只教他家两位小姐。”
金太太说: “是江苏人吗?”
我道:“是江苏人。”
金太太紧接着说:“他是住在东城太阳胡同吗?”
我道:“是的。”
金太太听说,脸色就变了。她顿了一顿。然后正色对我道:“多谢先生帮我的忙,但是这地方,我不能去。”
我道:“他家虽是有钱,据一般人说,也是一个文明人家。据我说,不至于轻慢金太太的。”
金太太道:“你先生有所不知,这是我一家熟人,我不好意思去。”她口里这样说,那难堪之色,已经现于脸上。
我一想,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,我一定要追着向前问,有刺探人家秘密之嫌。便道:“既然如此,不去也好,慢慢再想法子罢。”
金太太道:“这王家,你先生认识吗?”我说:“不认识,不过我托敝友辗转介绍的。”金太太低头想了一想,说道:“你先生是个热心人,有话实说不妨。老实告诉先生,我一样地有个大家庭,和这王家就是亲戚啦。我落到这步田地……”
说到这里,那头越发低下去了,半晌,不能抬起来。早有两点眼泪,落在她的衣襟上。
这时,那个老妇人端了茶来,金太太搭讪着和那老妇人说话,背过脸去,抽出手绢,将眼睛擦了一擦。我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,又呷二口茶,心里却有一句话要问她,那末,你家庭里那些人,哪里去了呢?但是我总怕说了出来,冲犯了人家,如此话到了舌尖,又吞了下去。
这时,她似乎知道我看破了她伤心,于是勉强笑了一笑,说道:“先生不要见怪,我不是万分为难,先生给我介绍馆地,我决不会拒绝的。”
我道:“这个我很明了,不必介意。”说完了这两句话,她无甚可说了,我也无甚可说了。屋子里沉寂寂的,倒是胡同外面卖水果糖食的小贩,敲着那铜碟儿声音,一阵阵送来。我又呷了几口茶,便起身告辞,约了过日再会。我心里想,这样一个人,我猜她有些来历,果然不错。只是她所说的大家庭,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呢?后来我把她的话,告诉了给她找馆地的那个朋友。
那朋友很惊讶,说道:“难道是她呢?她怎样还在北京?”
我问道:“你所说的她,指的是谁?”
我那朋友摇摇头道:“这话太长,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。若真是她,我一定要去见见。”
我道:“她究竟是谁?你说给我听听看。”
我的朋友道:“现在且不必告诉你,让我见了她以后,哪一天晚上你扇一炉子大火,沏一壶好茶,我们联床夜话,我来慢慢地告诉你,可当一部鼓儿词听呢。”
他这样说,我也不能勉强。但是我急于要打破这个哑谜,到了次日,我便带他到金太太家里去,作为三次拜访。不料到了那里,那冷宅的一张纸条,已经撕去了。门口另换了一张招租的帖子。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。
我的朋友道:“不用说,这一定是她无疑了。她所以搬家,正是怕我来找她呀。既然到此,看不见人,进去看看屋子,也许在里面找到一点什么东西,更可以证明是她。”
我觉得这话有理,便和他向前敲门。里面看守房子的人,以为我们是赁房的,便打开门引我二人进去。我们一面和看守屋子的人说话,一面把眼睛四周逡巡,但是房子里空空的,一点什么痕迹都没有。我的朋友,望着我,我望着他,彼此微笑了一笑。只好走出来。
走到院子里,我的朋友,看见墙的犄角边,堆着一堆字纸。便故意对着看屋子的人道:“你们把字纸堆在这里,不怕造孽吗?”
说时,走上前便将脚拨那字纸。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,于是两个人四道眼光,象四盏折光灯似的,射在字纸堆里。他用脚拨了几下,一弯腰便捡起一小卷字纸在手上。
我看时,原来是一个纸抄小本子,烧了大半本,书面上也烧去了半截,只有“零草”两个字。这又用不着猜的,一定是诗词稿本之类了。我本想也在字纸堆里再寻一点东西,但是故意寻找,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,也就算了。
我的朋友得了那个破本子,似乎很满意的,便对我说道:“走罢。”
我两人到了家里,什么事也不问,且先把那本残破本子,摊在桌上,赶紧地翻着看。但是书页经火烧了,业已枯焦。又经人手一盘,打开更是粉碎。只有那两页书的夹缝,不曾被火熏着,零零碎碎,还看得出一些字迹,大概这里面,也有小诗,也有小词。但是无论发现几个字,都是极悲哀的。一首落真韵的诗,有一大半看得出,是:……莫当真,浪花风絮总无因。灯前闲理如来忏,两字伤心……
我不禁大惊道:“难道这底下是押身字?”
我的朋友点点头道:“大概是吧?”
我们轻轻翻了几页,居然翻到一首整诗,我的朋友道:“证据在这里了。你听,”
他便念道:铜沟流水出东墙,一叶芭蕉篆字香,不道水空消息断,只从鸦背看斜阳。
我说道:“胎息浑成,自是老手。只是这里面的话,在可解不可解之间。”我的朋友道:“你看这里有两句词,越发明了。”
我看时,是:
……说也解人难。几番向银灯背立,热泪偷弹。除是……
这几句词之后,又有两句相同的,比这更好。是:……想当年,一番一回肠断。只泪珠向人……
我道:“诗词差不多都是可供吟咏的,可惜烧了。”
我的朋友道:“岂但她的著作如此,就是她半生的事,也就够人可泣可歌呢。”
我道:“你证明这个金太太,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吗?”
我的朋友道:“一点不错。”
我说道:“这个她究竟是谁?你能够告诉我吗?”
我的朋友道:“告诉可以告诉你。只是这话太长了,好象一部二十四史,难道我还从三皇五帝说起说到民国纪元为止吗?”
我想他这话也是,便道:“好了,有了一个主意了。这回过年,过得我精穷,我正想做一两篇小说,卖几个钱来买米。既然这事可泣可歌,索性放长了日子干,你缓缓地告诉我,我缓缓地写出来,可以做一本小说。倘若其中有伤忠厚的,不妨将姓名地点一律隐去,也就不要紧了。”
朋友道:“那倒不必,我怎样告诉你,你怎样写得了。须知我告诉你时,已是把姓名地点隐去了哩。再者我谈到人家的事,虽重繁华一方面,人家不是严东楼,我劝你也不要学王凤洲。”
我微笑道:“你太高比,凭我也不会作出一部《金瓶梅》来,你只要把她现成的事迹告诉我,省我勾心斗角,布置局面,也就很乐意了。”我的朋友笑道:“设若我造一篇谣言哩?”
我笑道:“当然我也写上。做小说又不是编历史,只要能自圆其说,管他什么来历?你替我搜罗好了材料,不强似我自造自写吗?”
我的朋友见我如此说,自然不便推辞。而且看我文丐穷得太厉害了,也乐得赞助我做一篇小说,免得我逢人借贷。自这天起,我们不会面则已,一见面就谈金太太的小史。我的朋友一天所谈,足够我十天半个月的投稿。
有时我的朋友不来,我还去找他谈话。所幸我这朋友,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,立意成就我这部小说,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,供我铺张。自春至夏,自秋至冬,经一个年头。我这小说居然作完了。至于小说内容,是否可歌可泣,我也不知道。因为事实虽是够那样的,但是我的笔笨写不出来,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。好在下面就是小说的正文,请看官慢慢去研究罢。


这时,惜珍已走得远了,乌二小姐连忙也走开,燕西由走廊上一路跟了下来。说道: “我真有句话对你说。”
一面说一面向前看,见惜珍已转过回廊去了。便道:“我那张字条,你看见吗?”
乌二小姐笑道:“什么字条?我没有看见。”
燕西道:“你不要装傻,不是看见字条,你怎么来着?”
乌二小姐道:“我介绍密斯邱和你借书来了。”
燕西道:“她何以知道我有电影杂志?”乌二小姐笑道:“那我怎样知道?”
说毕,把两只雪白的胳膊竖将起来,抱着拳头,撑着左边的脸,格格的笑。
燕西看见她这样子,笑道:“到我那里去坐坐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乌二小姐把手轻轻地对燕西一推,说道:“我对白小姐说去,说你喜欢交女朋友。”
燕西将她两手捉住,说道:“交朋友,她也不能干涉我。”
乌二小姐将两手往怀里一夺,转身就走。她也不沿着回廊走,跨出小栏干,便闪到一丛花架子后面去。这花架子上,正安有一盏大电灯,见她将右手三个指头,在嘴唇上一比,然后反过巴掌来对燕西一抛,就转身跑进里院门去了。
燕西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木柱,一只手插在裤兜里,呆呆地对里院望着。后面忽然有一个人喊道:“老七,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?”
燕西回头看时,是他大哥金凤举。便道: “在屋子里坐着怪头晕的,出来吸一吸新鲜空气。”
凤举道:“你出口就是谎。你要吸空气,你那屋门口,一个大院子,比这里就宽敞得多,何必还到这里来?我刚才看见一个女子的影子一闪,又是一阵皮鞋响,不是有人在这里和你谈话来了吗?”
燕西道:“分明你看见了,还问我做什么?”
凤举道:“我说句老实话,劝你不要和乌家两位来往。她两人的外号,不很好听。”
燕西道:“她有什么外号,我没有听见说过。”
凤举道:“我不必告诉你。我若告诉你,你一定说我造谣。”
燕西道:“她又不是我什么人,我何必那样为着她,你只管说,她有什么外号?”凤举道:“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么?”燕西道:“自然是一点儿不知道,我要知道,何必问你。”
凤举笑了一笑道:“她那个外号,可真不雅呢。叫她……”
燕西道:“她叫什么?”
凤举道:“咳!说起来真不好听,她叫咸水妹呀。”
燕西听了这话,心里倒好象受了一种什么损失一样。说道:“你这话有些靠不住,我不敢信。”
凤举道:“我知道说出来了,你不相信吗,这也难怪,情人眼里出西施啦。其实呢,你仔细一调查密斯乌的家境,你才知道这话有来历。你想想看,她父亲只那一点小差事,姊妹两人每月给的汽车费,也就去一大半呀。能够让她姊妹俩昼夜奔走交际场中这样挥霍吗?由此类推,我们可想她俩用的钱,决不出自家中。钱既然不出自家中,下文也就不必说了。我看你和她,感情还不十分浓厚,所以老实说出来。不然,我还不说呢。”
燕西虽然不服他这话,但是他所举的理由,却极为充足。说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秘密,旁人哪会知道呢。再说,这话果然对的话,今天请客,是大嫂的东,为什么你不拦阻,还让她请呢?”
凤举道:“事先我原不知道,就是知道,我也不会拦阻的,因为她请过你大嫂好几回了。我主张赶快还了礼,以后少来往些。所以我常说:几个熟人听听戏打打小牌还不要紧,一卷入交际旋涡,花钱是小事,昏天黑地,不分昼夜,身体也吃不住。据我所闻,他们这些交际明星,不是适用乌氏姊妹这种办法,没有不亏空的。前没两天,何家大小姐,私私地拿了一些珠子,托你大嫂和她卖。看那东西要值三千上下,她说两千块钱就卖了。你想,何家那种人家是什么体面人家,那他的大小姐至于把首饰出卖,私债应该到了什么地步?女人尚且如此,男人更何消说!”
燕西道:“这事是真的吗?”
凤举说:“你如不信,你去问一问你大嫂。”
燕西道:“不是我不信,因为前天我还看见她在西来饭店大厅大请客,大概那一餐饭,总在四五百元。既然手头很窘。何必还要这样花钱?”
凤举说:“惟其如此,所以亏空越闹越大呀。”
燕西听说,便去思忖他们所以如此的原故。凤举见燕西低头不语,自向后面去了。燕西抬头,不见凤举,也各自回房。一回房,便想起落花胡同那个女孩子,心想,老大的话,果然不错。若说交女朋友,自然是交际场中新式的女子好。但是要结为百年的伴侣,主持家事,又是朴实些的好。若是我把那个女孩子娶了回来,我想她的爱情,一定是纯一的,人也是很温和的,决不象交际场中的女子,不但不能干涉她的行动,她还要干涉你的行动啦。就以姿色论,那种的自然美,比交际场中脂粉堆里跳出来的人,还要好些呢。好,就是这样办。
主意想定,便按铃将金荣叫了进来。说道:“我挑剔你发一笔小财,你能不能办到?” 金荣笑道:“发财的事,还有不干的吗?”
燕西道:“干,我是知道你干。我是问你办得到办不到?”
金荣道:“这就不敢胡答应,得先请请你的示。”
燕西道:“我要圈子胡同十二号那所房子,你去找拉纤的,把那房子给我买来。”
金荣道:“七爷说的是玩话吧?你要买那房作什么?”
燕西道:“我和你说什么玩话,你和我买来得了,你看那房子要多少钱?”
金荣道:“我又不知道那屋是朝东朝西,是大是小,知道要多少钱呢?”
燕西也觉这话问得冒失了,便笑道:“我仿佛记得和你说过呢。好罢,你明天早上去看一看,再来回我的信。”
金荣笑道:“七爷听见谁说,那房子出卖?”
燕西道:“我没听见谁说。”
金荣道:“那末,是在报上瞧见广告上出卖吧?”
燕西道:“也没有。”
金荣道:“这又不是,那又不是,你怎样会知道人家房屋出卖呢?”
燕西道:“我并不知道,我想买就是了。”
金荣道:“我的爷!你怎样把天下事情看得这样容易?这又不是什么店里铺里的零星东西,我们要什么,便买什么,人家并没有出卖的意思,我怎样去问人家的价钱?”
燕西道:“我看那所房屋是空的,不出卖,也出租,你去问问,准没有错。”
金荣低头想了一想,他为什么要置起产业来,这不是笑话吗?哦!是了。那里到落花胡同很近,大概就是为和那个人儿作街坊的意思。便笑道:“我这一猜,便猜到你心里去了。你要在那里买房,预备办喜事呢。可是在那里到落花胡同,还隔着一条胡同呢。”
燕西笑道:“你别管,给我办去就是了。”
金荣凑近一步,笑问道:“这自然是你私下买,要守秘密的。但是你预备了这些现款吗?”
燕西道:“我的事,我自然有办法,不用着你多虑。我叫你去买房子,你就去买房子得了,别的你不用管。”
金荣不敢再多说话,免得找钉子碰,便答应着出去了。
到了次日,金荣便根据燕西的话,自向圈子胡同十二号来看房子。一到门口,见关着两扇大门,并没有贴招租的帖子。在门缝里向里张望,里面空荡荡的,并没有什么人。悄悄地听了一会子,也没有什么声音,倒好象是一所空房。踌躇了一会子,不知道怎么好。心想,门既是由里朝外关的,一定里面有人,我且叫一声试试看,便将门敲了几下。接上听见门里面有一阵咳嗽声音,继继续续,由远而近,踢踏踢踏,一阵脚步响。到了门边,门闩剥落一声,又慢慢地开了一扇门。
金荣看时,伸出一颗脑袋来,一张枯蜡似的面孔,糊满了鼻涕眼泪,毛蓬蓬的胡子里发出苍老的声音来,问道:“你找谁呀?”
金荣赔着笑道:“我来看房的。”
那个老头子道:“我这房子不出赁呀。”说毕,头望里一缩。
金荣怕他关上门,连忙将脚望里一插,人也进去了。说道:“你这里不是空房吗?怎样不出赁?”
那老头子道: “人家不愿出赁,就不愿出赁,你老问什么?”
金荣见他是个倔老头子,不能和他硬上。便在身上掏出两根烟卷,将一根递给那老头子道:“你抽烟。”
那老头子接了一根烟卷,便道:“你要取灯儿吗?”
说着,伸手在袋里摸了一摸,摸出几根火柴,将一根擦着,和金荣燃烟。金荣道了一声劳驾,将烟就着火吸上了。然后那老头子也自己把烟吸上。
金荣道: “你贵姓?”
老头子道:“我叫老李,是看房的。”
金荣道:“我猜就是。这种事,非年老忠厚的人,是办不来的。还有别人吗?”
老李道:“没有别人,就是我一个。”
金荣道: “你好有耐性,看得日子不少了吧?”
老李道:“可不是!守着两个多月了。”
金荣一面说话,一面往里走。一看时,是一重大院子,把粉壁来一隔为二。里外各有一株槐树,屋子带着走廊,也很大的。就是油漆剥落,旧得不堪。走进这重院子,两边抄手游廊。中间一带假石山,抵住正面一幢上房,有两株小树,一方葡萄架,由这里左右两转,是两所厢房。厢房后面,十来株高低不齐的树,都郁郁青青,映得满院阴阴地。地上长的草,长得有三四尺长,人站在草里,草平人腹。草里秽土瓦砾,也是左一堆右一堆,到处都是。看一看,实在是一所废院。草堆里面,隐隐有股阴霉之气触鼻。
这房子前前后后,没有一点兴旺的样子。金荣心里很奇怪,这屋子除了几株树而外,没有一件可合我七爷意思的,他为什么看中了一定要买过来?金荣将前后大致一看,逆料这房东是有钱人家,预备把房子来翻造的。不然,这一所破屋,还留着干什么?便问那老人道:“这房为什么不赁出去?”
老人道:“人家要盖起来,自己住哩。”
金荣道:“什么时候动手呢?”
老人道:“那就说不上。”
看他样子,有些烦腻似的。金荣在身上一摸,摸出两张毛钱票,递给老人道:“我吵你了,这一点儿钱,让你上小茶馆喝壶水罢。”
老人道:“什么话!要你花钱。”
说时,他搓着两只枯瘦的巴掌,眼睛望着毛钱票笑。金荣趁此,便塞在那老人手上了。老人将钱票收起,笑着说道:“我是这里收房钱的王爷叫来的,东家我也不认识。你要打听这里的事,找那王爷便知道。这几日他常来,来了就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呆着。你到大酒缸那里去找他,准没有错。”
金荣道:“我怎样认得他?”
老人道:“他那个样子容易认,满脸的酒泡,一个大红鼻子,三十上下年纪,说话是山东口音。那大酒缸,除了他,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。”
正说话时,一阵叮叮当当的小锣响。听那响声,正在院墙外面,大概是小胡同里,铜匠担子过去了。
金荣道:“这墙外面,是什么地方?”
老人道:“是落花胡同。”
金荣心里明白了,想道:我们七爷对于这事,真也想得周到。看这一所房子,连前门到后墙,都看了一周呢。既打了这个傻主意,大概非将房子弄到手是不罢休的。那老人道:“你要打听这事,是想赁这房子吗?”
金荣便含糊答应道:“是的。但是房东既然要盖房,那是赁不成了。”
老人道: “不要紧,你运动运动那王爷就成了。”
说着,低了一低声音道:“咱们都是和人家办事的人,你还有什么不明白?”
金荣笑着点了一点头,便走出大门来。
那老头还说道:“你若是再来,只管敲门,我是一天到晚在这里呆着的。”
金荣知道是那几毛钱的力量,含笑答应去了。他想,既来一趟,索性把事情办个彻底,因此就先到大酒缸去喝酒,打听打听姓王的什么时候来。
也是事有凑巧,不到半个钟头,就有一位酒糟面孔的人,自外面来。金荣看他那样子,正和那老头说的一般无二。金荣见他一进门,连忙站起身来相让。那人看金荣样子,猜是同道朋友,也就点了一个头。
金荣道:“尊驾贵姓王吗?”那人道:“对了,我叫王得胜。尊驾认得我?”
金荣道:“倒好像那里会过一面,只是记不起来。”
说着,便让王得胜一处坐下,先就给他要了一壶白干。王得胜见人让他喝酒,他就一喜,觉得金荣是诚心来交朋友的。
只谦让了一下,也就安之若素。金荣道:“我和你打听一件事,那圈子胡同十二号的房子,是贵东家的吗?”
王得胜道:“是的。”
金荣道:“现空在那儿呢,为什么不赁出去?”
王得胜道:“东家要翻盖新的呢。”
金荣道:“我也知道,不过那房子老空着,到什么时候才赁出去呢?反正盖好了赁出去,是得钱,不盖好了赁出去,也是得钱。若是现在有人要赁,我看赁出去也好。”
王得胜知道他是要求赁房子的,便道:“这话也是。不过房东他要盖了新的再赁,他有他的算盘,我们哪里知道。”
金荣道:“敝东是因有一桩事要在这圈子胡同办,一刻儿工夫,这里又没有房子出赁,没有办法。恰好你这里房子空出来了,所以很想赁过来。至于房钱要多少,那倒好商量。”
王得胜想了一想,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,非赁这房子不可。便道:“敝东家房子有的是,他倒不在乎几个租钱。”
金荣道: “这是咱们哥儿们自己说话,不必相瞒。我看王爷就能给贵东家作一大半主,只要你能凑合凑合,一定可以办成功的。再不然的话,这房子也很狼狈了。若是贵东家能出让,价钱一层,只要酌乎其中,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。”
王得胜见他索性进一步,要买这房子,心里倒很诧异起来。心想,难道我这房子出宝贝吗?何以这个样子要得厉害?于是就丢了房子不谈,慢慢地探问金荣东家是谁,为什么喜事不办?从头到尾,盘问个不了。金荣一想,若是不把话说明,王得胜一定要当作一种的发财买卖做,一辈子也说不拢。便把这屋是少爷要住的话说明了。至于要住的目的呢,就是为着要娶这附近一个姑娘作外室。
王得胜喝了几杯酒,未免有些醉意,笑着问道:“我打听打听,是哪家的姑娘?”金荣道: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总离这房子不远。”
王得胜想了一想,笑道:“哦!我知道了,一定是落花胡同冷家的。这两条胡同,就要算她长得标致。她住着的屋子,也是我们的,难怪你们少爷要想住这房子了。既然是你金府上要买,有的是钱,只要你舍得价钱,管他三七二十一,我就劝敝东卖了。”
金荣道:“那末,你看要多少钱?”
王得胜道:“大概总要在一万以上吧?”金荣笑道:“这所房子,屋是没用了,就剩一块地皮,哪里值得许多?”
王得胜道:“要以平常论,怕不是只值四五千块钱,现在你一个要买,一个不卖,不出大价钱哪行?再说,我还是白说一句,东家的意思,我还不知道呢。”
金荣见有了一些眉目,越发钉着往下说。约了明天上午,再在此地相会。今日各人告诉东家,商量此事。
当时会了酒钱,走回家去,对燕西一头一尾说了。燕西大喜,马上就叫金荣分付开车,带着金荣坐了汽车,就到圈子胡同来看房子。燕西进去看了一遍,觉得屋子实在太旧。但是一到后院,他一看看隔壁,脸上忽露出笑意,好象记起了什么似的。于是带着金荣,绕道走到落花胡同那屋后身来看了一会,果然前日晚上所看的那一排树,正是后院。那屋和冷家紧隔壁。冷家门那边,记得有一块界石,这时一看,正是在墙转角处。一看那界石上的字,和这边墙脚下界石上的字,恰是一样,同是三槐堂界四个字。
燕西笑对金荣道:“那姓王的,不是说冷家住的房,也是他的吗?这一看,果然不错。你告诉他,我全买了。”
金荣道: “那边一所破屋,他就要一万,这边屋虽然很小,却是好好的,怕又不要三四千吗?”
燕西道:“哪要你和我心痛花钱,你只把事情弄得好好的也就得了。”
燕西看了一遍,正是高兴。心里盘算着,就派他一万吧,反正总值个六七千,那吃亏也有限,只当一场大赌输了。我那存款折上记得还有六七千块钱,各处凑着借三四千,也不值什么,这事就妥了。看了一遍,计划一遍,甚是高兴。回得家去什么也不过问,一直就回卧室,去盘自己的帐。可是在床底下那小保险箱子里,将存折拿出来一看,大为失望,只有二千多块钱了。自己好生疑惑,心想,我怎样就把钱花去许多?便从头至尾,将帐看了一看,觉得也差不多。这时,玻璃窗上,发出一种磨擦的声音。猛然一抬头,只见窗子外,一个花衣服的影子一闪。
燕西问道:“谁?”
窗子外有人笑着答道:“是我。”
燕西笑道:“小怜,你进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小怜道:“我不进来。你有什么事?”
燕西道:“真有事,你进来。”
小怜道:“巧啦!我来了,你就有事。我不来呢,你这事叫谁做去?”
燕西道:“你不信,我也没法,我自己做罢。”
小怜道:“真有事吗?进来就进来,你反正不能吃我下去。”
说时,笑着进来了。燕西见她穿了一件白底印蓝竹叶的印度布长衫,笑道:“骇我一跳,我怕是南海观世音出现了呢。”
小怜笑道:“这是我新做的一件衣服,你看好不好?”
燕西道:“好!好得很!我不是说了,象观音大士吧?”
小怜道:“你是笑我,哪是说好哩?”
燕西笑道:“你别动,让我仔细看看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歪着头对小怜周身故意仔细地看。
小怜道:“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事吗。”
说毕,掉转身子就要跑。燕西一把将她衣裳拖住,说道:“真有事,你别跑。”
说着,就把扔在沙发椅上的存折,捡了起来,递给小怜道:“劳你驾,给我细细地算一算,帐目没有错吗?”
小怜道:“你自己为什么不算?”
燕西道:“我是个粗心人,几毛几分的,我就嫌它麻烦,懒算得。可是不算几毛几分,又合不起总数来。我知道你的心最细,所以请你算一算。”
小怜笑着把一只左眼睛目夹铝鞯哪了一下,又把嘴一努,说道:“别灌米汤了。”
燕西道:“怪呀!这灌米汤一句话,你又在哪里学来的?”
说时,握着小怜一只手,笑道:“我为什么要灌你的米汤?”
小怜的手一挥,说道:“别闹,让人看见了,成什么样子?要我算不要我算?要我算,你就坐在一边不许动。不要我算,我就走了。”
说完,身子一扭,脸朝着外,就有想走的样了。燕西连忙抢上前,挡住门,两手一伸开,说道:“别走!别走!就让你好好地算,我坐在一边不动,这还不行吗?”
小怜道: “那就行。”
便坐在桌子边,用笔算法一笔一笔的,把那存折上的帐算起来。她算帐时,依旧不住地用眼睛瞟着燕西,看他动不动。燕西只是微笑,身子刚一起,小怜扔笔就跑。跑到窗子外,然后说道:“我知道你要动手动脚呢。”
燕西在屋子里说道:“叫你算帐,你怎样不算完就跑了?”
小怜道:“我都算完了,没有错。”
燕西道:“总数是多少?”
小怜道:“那存折上不写得清清楚楚吗?还问我作什么?”
说时,人已走远了。
燕西自言自语道: “这东西,喜欢撩人,撩了人,又要跑,矫情极了。哪一天我总要收拾收拾她!”
猛一抬头,只见张顺站在面前,不由得脸上一红。说道:“进来作什么?”张顺道:“不是七爷叫我吗?”
燕西道:“谁叫了你?”
张顺笑道:“你还按着铃呢。”
燕西低头一看,果然自己手按在电铃机上。笑道:“我是叫金荣。”
张顺道:“七爷不是叫他出去了吗?”
燕西道: “那就算了罢。”
张顺摸不着头脑,自走了。燕西捡起存款折,把数目又看了一遍,心想,这个数目和预算差得太多了,怎样能够买房呢?现在只有两个法子,第一个法子到银行里去透支一笔,第二个法子是零碎借去。不过第一着,怕碰钉子,还是实行第二着罢。他主意已定,于是实行第二着起来。

相关小说

网友评论

发表评论

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

为您推荐